分析聊斋中狐嫁女的人物形象和含义
所谓“人物异类,狐则在人物之间;幽明异类,狐则在幽明之间;仙妖异类,狐则在仙妖之间”也。
少时好看《聊斋志异》、《阅微草堂笔记》二书,尤爱其中谈狐诸则,所谓“人物异类,狐则在人物之间;幽明异类,狐则在幽明之间;仙妖异类,狐则在仙妖之间”也。不过像《聊斋》所传青凤、小翠一类多情多义的雌狐实在不是狐的本来面目——作算它是有个本来面目的话——虽然唐人小说里像《任氏》、《计真》等篇已早有这一类狐的记载。
狐在兽类之中所以特被传奇作者选作叙写的主体,大约同它的善于变化有关。《玄中记》说:“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,百岁为美女,为神巫,或为丈夫与妇人交接。”而《搜神记》记陈羡谈事也有“狐始来时,于屋曲角鸡栖间,作好妇形,自称阿紫”的记载。大约它最初化成的是妇女,所以传奇小说所载也以现女儿身的为最多。至如《阅微草堂笔记》所记,或“顷刻换形,与真无二”(《宁波吴生》);或“每夜辄来,来必换形,忽男忽女,忽老忽少,忽丑忽好,忽僧忽道,忽鬼忽神,忽今衣冠,忽古衣冠,岁余无一重复”(《奴子业针工》);或应声现老人、道士、婴儿、仙官、美人诸形(《田白岩》);而《广异记》记僧服礼、唐参军之所遇,更至化身弥勒真佛。其他小说也有记它一时不得脱身,化作鸡或猪的,可见它是上自天尊,下至牲畜,没一样面目不能变的。
至它变化成人的经过,《酉阳杂俎》和《集异记》有同样的记载,是戴髑髅,拜北斗,髑髅不坠,则化为人;髑髅坠,则再选一下来戴。这方法未免笨拙可笑,如换成现代的狐狸,我想是不会这样干的。
狐除了本身会变之外,更会变出许多身外的东西来,所以有时荒园废墟,一旦妖狐窟穴其中,便“屋舍华好,崭然一新,入室,陈设芳丽,酒鼎沸于廊下,茶烟袅于厨中”(《聊斋·九山王传》);而《纪闻》记郑宏之所遇老狐,更身作贵人妆,后从数百骑,那排场的阔绰,可想而知。纪晓岚谓“变形之狐,其室皆幻;蜕形之狐,其室皆真”。此老雅谑,恨不使金谷、平泉中人闻之。
狐因能化形;故不论怎样小的空隙,它都能进出自如。这种意象的构成,我想同它的形体不无关系。因为狐首尖,尖则便钻穿;狐腰软,软则便屈折也。小说所载道士治狐,大都把它封闭在瓶罂或葫芦之中,而人们在瓶口上只要刺一个小小的针孔,它便能溜走。我颇爱唐传奇《姚坤传》所引狐语“初穴于冢,因上窍,乃窥天汉星辰,有所慕焉,恨身不能奋飞,遂凝盼注神,忽然不觉飞出,蹑虚驾云,登天汉,见仙官而礼之”这段话。因为它还肯自道其钻营心事,较之其他内实热中而外示淡泊的妖狐为老实可喜也。
《聊斋志异·狐嫁女》,记殷天官袖取狐宴时金爵,乃肥邱世家朱姓物,《胡四相公》更言“凡有所思,无不应念而至”,他若山东苦醁,真腊田婆罗,亦皆咄嗟可致。而《丑狐》记于氏农家不中赀,因为被那丑狐看上,“三年间,援例纳粟,夏屋连蔓”。财物本是人所同嗜,如能不劳而获,自然更可歆羡。一般人喜欢谈狐,这是最大的原因。因为有了钱,便可以援例纳粟,同时做起官来,而且狐除了暗中摄取以外,更可以经营贸易,囤积居奇,牟“什伯之利”,如《聊斋志异·酒友》之所载。至如《广异记》记韦明府所遇之狐,因偷用天府中钱,被天曹所杖;贺兰进明所遇之狐,因偷人家金花镜,被主人击杀,那该是在时代上落伍了的。
除了上述的种种,狐的辩才也是不可及的。《战国策》所记狐对老虎的一段话,是它最早的记载。以后纪晓岚、蒲留仙许多骂宋儒、讥世俗的话,也都是借它的口来转述的。而我尤爱纪氏所记“狐畏狐”的一段话:“天下唯同类可畏也:夫瓯越之人,与鸡鹜不争地;江海之人,与车马不争路:类不同也。凡争产者必同父之子,凡争宠者必同夫之妻,凡争权者必同官之士,凡争利者必同势之贾。势近则相疑,相疑则相轧耳。且射雉者媒以雉,不媒以鸡鹜;捕鹿者媒以鹿,不媒以羊豕。凡反间内应,亦必以同类;非其同类,不能投其好而入,伺其隙而抵也。由是以思,狐安得不畏狐乎?”
狐又多好风雅,擅诗文,《会昌解颐录》所载狐诗:“危冠广袖楚宫妆,独步闲庭逐夜凉;自把玉簪敲砌竹,清歌一 曲月如霜。”甚谐婉可诵。其他传奇若李元恭、张简栖等传载狐读书之事尤多。而《乾撰子·何让之》,更有狐所撰应“天狐超异科”策二道,是四言有韵的文字。《阅微草堂笔记》,记德清徐编修所闻狐读书声亦是馆阁律赋。既然会诗文,会应科举,那么一举成名之后,自然是做官了。《广异记》载“唐睢阳郡宋王冢旁有老狐,每至衙日,邑中之狗悉往朝之:狐坐冢上,狗列其下。”那还不是十足的官样?
丹邱先生论曲云:“狐,当场装官者也,今俗讹为孤。”前人文章之妙如此,觉得自己罗罗苏苏,扯上一大堆,真是无谓。
江弢叔有一首咏狐的诗:“狐千年为人,人千年为仙;人狐共学道,难易悬殊焉。然人嗜欲纷,而狐心专一;有狐变人时,无人作仙日。”我觉得所谓变化,应该有两种:一种是像仙家所说的羽化登仙,是由狐而人,由人而仙的;一种却有点像佛家所说的轮回化生,是由人而狐,由狐而孤的。纪晓岚谓“狐之求仙有二途:其一采精气,拜星斗,渐至通灵变化,是为由妖而求仙;其一先炼形为人,既得为人,然后讲求内丹,是为由人而求仙。”所论亦复相似。不过既然成了妖,求仙当更不易。与“狐在仙妖之间”一说,也更矛盾。所以丹邱先生的说法,真可说“推之古今而皆准”的。
由于弢叔先生的诗还不足以包举狐的变化,这里再写上一首打油诗,作为本文的结尾:“人一变而狐,狐一变而孤,所以孤者何?言与众人殊。君看赵家村,杂剧弄假官:霜横丞相面,山拱大夫臀。”